盛洪義
當年,用手工攤煎餅或叫烙煎餅,是沂蒙山區家庭婦女重要的家務活。在我的家鄉,攤煎餅這個手工活歷史悠久,特別是在炮火連天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千千萬萬個淳樸的沂蒙婦女,經常是晝夜不停地攤煎餅,然后,把攤好的煎餅和小米、做好的軍鞋一起,源源不斷地支援我軍將士前線打仗。
攤煎餅和吃煎餅,是我記事起就繞不開的話題。
1974年的一個冬天,在野外放羊的我回到家時,得知會攤煎餅的四哥洪平通過了體檢驗上了兵,我一邊高興一邊為攤煎餅發愁。四哥洪平參軍走后不久,我的三哥洪和就結婚了,等又過了幾年,三哥分家立戶。然后,家里就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一起生活,吃煎餅就成了大問題。
我的父親整日在生產隊干活掙工分,而我除了上學還挑起了在家燒火做飯的“主婦”擔子。平常,擔水、炒菜、煮飯的活我都能干,但是就怕煎餅缸里沒有了煎餅。那個年代,沂蒙山區比較窮,用地瓜干做的煎餅是每個農家的主食。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基本上是頓頓飯都離不開它。至于小麥面饅頭和水餃只有過年時才能吃得上。所以,攤煎餅的頻率很高。三哥洪和分家時,經協商我和父親吃煎餅的問題,由我三個嫂子輪著給攤。雖然,在我的記憶里嫂子個個都善良賢惠能干,平時對我和父親也不孬,但是當輪到攤煎餅時就不那么滑膛了,“掉鏈子”和“撂挑子”是常事。就像“三個和尚”沒水吃一樣,當時有三個嫂子的我,經常是吃不上煎餅的。
只好自己想辦法解決吃煎餅的大問題。為了磨糊糊,每一次,我都在朦朧的睡意中被父親叫醒。在俺家的小院里,我伴著星星和月亮,從大盆里一笊籬一笊籬的撈出早已切碎的地瓜皮,挑到村里的磨坊排隊。聽著柴油機和磨糊機合奏的交響樂和夾雜著那些老婦女小媳婦的朗朗說笑聲,我等待著,等待著,好不容易把煎餅糊磨成再擔回家,還要等到天明以后,再去跑東竄西好話說盡地求個嫂子給攤煎餅。經常因為幾個嫂子之間推磨似的扯皮,使我很早就磨成的煎餅糊干等著,等到太陽很高了也照不到一個嫂子的影。冬天,晚一點攤還不要緊,可是,要是在炎熱的夏天,攤晚了,煎餅糊就會變味發酸。煎餅糊酸了,我那顆少年心也隨著冰涼。
幸好,我那位已訂婚但還沒有過門的四嫂,借來看望她“姐姐”的機會,偶爾給我和父親攤次煎餅。
萬事求人難。我和父親就盡量多煮地瓜吃,用來減少攤煎餅的次數。但是,吃煮地瓜時間一長,就會倒胃,口里流酸水。所以,能天天吃上個煎餅就像是仰望夜空盼星星盼月亮。有時想,攤一次煎餅不容易,就多攤點吧。但是,若是一次攤多了,來不及吃完,煎餅就會長毛發黃變了質。即使這樣,我和父親也舍不得扔,也要把發黃長毛又柴硬的煎餅洗干凈了用熱開水泡泡吃。每到此時,我的父親就擦著眼淚對我說:“小五兒,我真后悔!在你媽很早去世時,沒有把幼小的你送給別人家去養。如果那樣,你可就享了福啦。”聽了父親的話我更加難過。那時,我正在離家幾里地的張家崮西聯中讀初中。我經常因沒有煎餅帶,中午飯只好步行返回家吃。
在我們家里,攤煎餅是個大活。因我的母親去世早,她去世時我的大哥洪新剛結婚不久,等我的大哥洪新分家自己過日子后,我的二哥洪民就在承擔起攤煎餅做飯的責任,當起“主婦”,等二哥結婚分家后,我的三哥洪和就接著干,等三哥洪和能掙工分了,我的四哥洪平又接上了班。三個哥哥都會干攤煎餅這個“主婦專利活”,所以,他們當“主婦”當得都很稱職。等臨到我當“主婦”了,我卻沒學會攤煎餅這個手藝。我父親曾多次無奈地說:“小五兒,實在不行你就學著攤吧?免得去求人?!蔽掖_實也聽從父親的話,曾下決心學過幾次攤煎餅,但就是沒成功。
攤煎餅的鏊子是個圓型,直徑大多都在一米左右,由三個六七公分高的腿支撐著。攤煎餅的技巧主要在掌握燒鏊子的火候,柴火以干松枝最佳。把鏊子燒熱后,用手抱著糊團在上面滾圓似的滾來滾去滾攤均勻了,用木刮板蘸水刮平,再烙一二分鐘,就成了一個圓圓的煎餅。
攤煎餅這個活看著挺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可真不容易。
常常是,我把鏊子燒得過熱,手抱著的糊團放到鏊子上滾不住,并且糊團熱得燙手,燙得我暴跳。如果鏊子燒得不熱,那鏊子上的煎餅就揭不下來。如果再遇上潮濕又難燒的柴草,它冒出的煙味,十分嗆人。烙不成煎餅的我,只是坐在那不聽使喚的鏊子旁“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地傷心流淚。這時,我就想起了在天堂的媽媽。雖然,我連俺娘長什么模樣也不記得。
當我的四哥洪平在1979年冬從部隊退役歸來時,我對多年沒有見面的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四哥呀!你可回家了,這下子咱可有煎餅吃了?!?/p>
這話真的難為了我的四哥洪平。四哥在首都北京當了幾年工程兵,并且還無比光榮地親自參加了毛主席紀念堂的建設,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復員歸來后,在生活的壓力下,他又坐在了火燒鏊子面前,重操舊業,攤起了煎餅。他那種失落、難言與苦澀可想而知。就這樣,我又無憂無愁地吃了一年由我四哥洪平攤的煎餅。
1980年11月28日,17歲的我參軍離開了生我養我的故鄉沂蒙山,來到了省城濟南。從此,攤煎餅就成了我心里永久的記憶。